生存着的疼痛

    　　婆婆这次住的是骨科。

    每日里去探望她，房间里总陆陆续续地走动着不同的人。

    四个人一个病室。有夜晚收工回家，被人车子撞损了手臂的；有在雨里抢收粮食，脚下打滑，摔倒在泥泞里，跌散了腿骨的；有水泥搅拌机搅断手指的；有被邻里打散了胸骨的；还有打麻将，半夜里摸黑回家，不知路上障碍，撞翻了石头，断了腰骨的

    她们都是农村人。

    每次看见她们，我就静下来了。而，心空里却电闪雷鸣。

    你不能用“凄苦”这两个字眼来概括她们。她们常常异样的安静，让你惊叹莫名。

    搅拌机搅断手指的女人，四十多岁。皮肤呈酱黄色。黄得象一块一块砌墙的砖块。你看不出她到底是健康的还是衰弱的。连嘴唇都是酱黄色的。右手从中指到小指三根指头一溜切断。她所受的肉体的痛苦，也只有她自己才能说明白。但她不但半个字不说，也半声不呻吟。她说幸亏是伤到了她自己，如是伤着了她的丈夫或是别的什么人，那可怎么好呢？反正现在也四十多岁了，也不论什么美丑了，也不太影响做事情，断了就断了吧？不然怎么办呢？哭天喊地的也还不回她这几个指头来。说这些话时，她笑笑的，露出细白的牙齿来。她的儿子考取大学了，是一本。说起儿子来，她满骄傲的。儿子每次来，都眼眶红红的。尤其看了医生给他母亲断指换药时，他便哭得唏里哗啦的。而她，只是笑笑的，拍拍她儿子的肩，说没事的，没事的，会好的。她住了四天，便再也不住了，线都没拆，就坚持出院了。她说家里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儿子快开学了，也要准备准备。可是，她的断指如果浸了水，发了炎，怎么办呢？在农村里，里里外外地忙活着的女人，她的手指有闲住的时候吗？她的手指能不浸水吗？

    摔在泥泞里，打碎了腿骨的女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四肢象细瘦的麻杆。脸，腊黄腊黄的，已经五十多岁了。就为下暴雨抢收那几粒粮食，付出了这么沉重的代价，骨头全摔碎了。做过手术的她。虚弱不堪。连呻吟的声音都象初生的猫咪的叫唤。守在一旁的丈夫，蔫儿叭几的，一张脸苦着，基本不说话。有时望着疼痛瘦弱的妻子，眼睛里满是疼惜与辛酸。这一跤，摔掉了他们好几年的粮食收成。对单纯靠农业收入来维持家庭的纯粹农村人来说，这一跤跌得多么惨重：他们心底里的苦处又去向谁诉说呢？大抵，只能怨老天的不公了。

    被车子压断手臂的女人是个高大健壮的胖子。

    胳膊用绷带吊着。倒能吃能睡。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婴儿一般的香甜。她丈夫是个乐天派，在浙江宁波做木匠。听说老婆胳膊断了，心急火燎、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这是一对热爱生活又生性乐观的夫妻。一天到晚，说说笑笑的，好象根本没有痛苦。饮食也不十分简省。餐餐都在医院食堂里买点荤菜，炒肉片，肉丝汤之类的。这一对夫妻应该是觉得生活挺有奔头的那类人。看见他们，就看见晴天丽日了。

    被人打碎了胸骨的女人，满脸则只有愁苦与愤懑。她的儿子是一个黑黑壮壮的小伙子，一天到晚在给人打电话。在找人打官司；要求还母亲与家庭一个公道；争取医药费报销事宜。这是一个高高瘦瘦皮肤粗糙不堪的女人。脸上布满了岁月的光斑，褶子叠着褶子，愁苦叠着愁苦。那身上的苦痛与心上的冤屈，常常让她痛不欲生。但她不说。忍着。

    那因打牌而伤了腰骨的女人。则不哼不哈，安安静静地养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丈夫在外包工程。服侍她的是丈夫姐姐的女儿。可能是比较富裕的一族吧？不然，哪有那么多闲情半夜里还在打牌呢？这一局牌赔得不轻，是一局非常浩大的牌局啊。输得惨重，输得伤筋动骨。她也许会想：等哪一日身体好了，再去把它扳回来？

    伤未好的，一个接一个回家养着去了；撕裂新伤的源源不断地涌进这小小病室。一例的，她们都不会住到伤势完全好了，农村的活儿多啊，要吃饭的嘴巴多啊，每一天的花销多啊。好在现在农村实行了合作医疗，有许多人都投了保险，可以适当减轻一点负担。不然，怎么办呢？有病总是要医的啊，有伤总是要缝合的啊，总不能任其溃烂化脓，任时光任意地腐蚀了她们伤痛着的肉体啊。毕竟生命大于金钱。

    只是，那些疼痛，那些丝丝缕缕的渗透到骨头缝子里的疼痛，她们总那么安安静静地视同寻常。尘世的凄风苦雨，她们浸润得太多太多。怎么样的击打，都不会打碎了她们生活的信念。她们的肩上背负着太重太重的包袱：象一只只奔波于城市与乡村缝隙里的蚂蚁，背负着沉重的粮食，只为生存，只为温饱，只为养育儿女，只为每日给家人升起一缕温暖的炊烟。她们凝视自己的苦楚与疼痛，如伫立清风明月一般寻常。

    看着她们，我亦静静的。而我内心里，却翻腾起狂波巨澜；震荡着雷鸣电闪。

    这世界上永远浑茫着尘土与沙粒，哪里有那么多洁净、清明与公平呢？而我们，这些偶尔码几个字的闲闲的女人，却常常满纸愁怨，对花草朗月无病呻吟。相对于她们，我们何曾有过苦难？人，总不能将幸运与欢欣都占全了！何必总要去寻求一轮满月与晴空万里呢？对已经拥有的，哪怕是坎坷与血痕，我们都应当珍惜，复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