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

    　　划向最后一个音符，浓云开始自四面聚积，苍青色的天空像是遭到无形的魔掌撕扯，霎时淤黑了一片，阴沉沉地压在跪于刑场边上三千太学士的肩头。

    不见闪电，闷雷低吼成一种玩世不恭的悲壮。风，在他凌乱披散的发间以一种上古时期的舞姿自娱自乐地舞蹈，不明方向。褴褛的衣衫在风势的催逼下鼓荡，使他原本高大的身影显得益发奇伟。

    手指兀自搭在弦上，只那最后一个音符还未曾弹出。“纷披灿烂，戈矛纵横”也许这样的曲调本不该在这样的场合，这样地收场。他这般想着，如若阮籍在场，也一定会赞同他的做法。想到阮籍，嵇康的嘴角不经意地浮上一丝微笑，使他原本满脸不屑的神情，看起来又多了一分讥诮。这神情落在刽子手眼里，似乎很不受用，于是在背后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斥道：“死到临头了，笑什么笑！”嵇康没有反抗，倒是一反常态地平静，只是嘴角的笑意似又浓了三分。

    他知道行刑的时间还早，尚余半个时辰，所以刽子手纵使再急，至少在这半个时辰里也不能拿他怎样。而他自己，则很是乐得看到他们猴急龇牙咧嘴的模样。于是，他继续带着一脸的“讥诮”神驰

    阮籍是守信用的朋友，今天没有来观刑，一如他承诺过的。然听不到他的啸声，终究是有些冷清。嵇康抚着琴，目光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搜寻。

    乌黑的云团越走越低，开始互相推挤，压在那班跪在刑场边为自己向司马氏苦苦求情的太学士肩头，也压在嵇康的心上，愈发沉重。也许有一丝感动，更多的或仍是不屑。是的，不屑，从反对司马召专政的头一天起既是这般不屑，直到此刻赴刑，从未曾变。

    洛阳城外，自己托向秀打的宝剑不日即将出炉。隔夜枕边，曹氏女的清泪湿了一片。竹林深处，七子弄乐纵啸的情景依稀眼前，而半个时辰之后，竹林从此，少一张琴——不，确切地说，半个时辰，已然过半。

    从最后一个音符收手，嵇康微闭双目，凝神开始重新弹奏——最后一次弹奏。渐起时的轻慢随着阵阵低音的破入转急成一种桀骜不驯的反抗，铿然的金鼓在他的指间英勇厮杀。不容妥协，忽歇的刹那重整压制已久的不安抗争，凝冲下一个关隘。

    音乐是有灵性的，打小他就是如此认为，无须师授，博览自成。而此刻的他，似乎有点后悔，生平第一次，他后悔那日未有应袁孝尼之请将广陵散传授，以至今天，唯眼睁睁看着它，同自己一道沦为绝唱。许叫世事无常，许是此曲的宿命，这样也好。

    弦里乾坤，铮然的琴音似是蓄意，安抚着刑场上不安的气氛。闷雷噤响，四周鸦雀无声，唯闻琴音不绝。推挤过后，头顶的浓云开始合围，仿佛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阴谋。

    指间的搏杀在一场血战之后又复趋平静，渐止收场忽闻人群一阵惊呼，一道闪电像一柄利刃划过苍穹，霎时照亮了整座邢台。喷涌的血雾在惊雷的掩映下化成一帘暮色，隐入夕阳。

    夕阳尽头，一声清啸远起，盖过人群的惊呼。滚落邢台的头颅，嘴角，又见一抹不经意的笑浮起。

    身形未倒，手指兀自搭在弦上，而那最后一个音符，仍未及弹响

    注释：

    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是古代一首大型琴曲，它至少在汉代已经出现。其内容向来说法不一，但一般的看法是将它与聂政刺韩王琴曲联系起来。聂政刺韩王主要是描写战国时代铸剑工匠之子聂政为报杀父之仇，刺死韩王，然后自杀的悲壮故事。关于此，蔡邕琴操记述得较为详细。广陵散乐谱全曲共有四十五个乐段，分开指、小序、大序、正声、乱声、后序六个部分，旋律激昂、慷慨，是我国现存古琴曲中唯一的具有戈矛杀伐战斗气氛的乐曲，直接表达了被压迫者反抗暴君的斗争精神，具有很高的思想性及艺术性。或许嵇康也正是看到了广陵散的这种反抗精神与战斗意志，才如此酷爱广陵散并对之产生如此深厚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