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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回去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周围没有别的船只,除开他的。岸,就在前方。

    他习惯独自驾一叶小船在江中漂流,无事可做或者可做的事情太多的时候。

    “惑”是一条通往海的江。

    他不喜欢用桨,爱的就是这分小船随着江水无目的自由漂荡的闲适与空茫。现实的惶惑和现实之外大片未知的黑暗在看似平静的江面上较腕,纠结成他心头一种挥之不去的说不清由来的恐惧和跃跃欲试的冲动。

    逃离,是个长久以来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的念头。生老病死情爱纠葛似一张眺不着边际的巨网,将他兜头套了数十载。年逾七旬的老母因为中风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吃喝拉撒全由他一人伺候。妻子在上个月向他提出离婚,理由很简单,身为小职员且收入微薄的他负担不起她的“幸福”这对昔日校园中的模范情侣终究没能跨过围城内那道七年的坎儿,说是意料之外,然也情理之中,起码在他,这一天来得并不算突然。法院将他刚满周岁的女儿判给了妻子,出于同一个“理由”昨天人事经理告诉他公司为了提高整体竞争优势,近日可能须要裁员

    小船就这么一路,漫无目的地在江面上漂荡。偶尔有几只迷路的海鸥莽撞地闯入他的视线,打破那份他事先假想好的平静。

    他在“惑”中越漂越远。

    西沉的落日将来时的水岸染成一片鹅黄——染成童年的颜色。

    他想起那个傍晚,自己站在母亲身边,母亲站在家门口,怀中抱着嗷嗷待哺的妹妹,伸长了脖颈等候父亲归来的情景。当一家人围坐在热炕上分食母亲用父亲白天翻过两座山头从邻村地主菜园里偷挖来的几棵烂菜根做成的热汽腾腾的菜面糊糊时,那种知足而单纯的快乐叫他至今忆来犹会情不自禁地牵出一缕微笑。那是1961年,自然灾害闹得正凶的年头。

    夕阳渐渐把它整个儿脸庞埋进土里,也带走那抹鹅黄,转成一脉暗红的色调。他依旧没有回航的勇气。

    他又忆起大学里,自己话剧团的演出因为适逢文艺萧条期而乏人问津的那会儿,总有一个娇小的身影坐在观众席前排边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地观看,每场必来。这个“身影”后来成了他的妻子,现在是他的前妻。一字之差,或许还可以挽回。但他不愿,或者更确切地说,不甘心如此轻易低头。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同女人的虚荣心一样,是一个噬人的魔鬼。

    一只落单的海鸥栖停在他的船头,甩出一长串焦躁的嘶鸣,毫不留情地把他神游的思绪拽了回来。这是一只迷路的小海鸥,羽翼根部细柔的绒毛随着那一声声焦躁的嘶鸣不住颤抖。他望着它,原先无所谓的眼神中渐渐泛起几丝暖意。

    小鸟不住地扑楞翅膀,向着天空的方向跳跃,然后重又摔落船头。再次跳跃,再次摔落,再次跳跃向着天空的方向,家的方向。

    他终于记起母亲该吃药了。妻子说明天要回来拿东西,自己或许还有机会。公司打算裁员,可现在毕竟还没有确定最终的人员名单

    是时候回去了,在还看得见“岸”的时候。他从甲板下取出那副闲置已久的桨,开始划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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